别让ldquo杭州杀妻案rdquo

小编说

这一周,天天被杭州杀妻案刷屏。从最初的神秘失踪到化粪池找到尸体再到曾涉家暴,随着细节的频频曝光,一起有预谋的故意杀人案浮出水面。

似曾相识,又细思极恐;虽见犹怜,又不寒而栗。

三年前的杭州保姆纵火案,简媛老师的《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见《啄木鸟》年第9期)以这个事件为原型,从人性深处创作了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故事。

今天推荐的小说《异性》,同样取材于现实。谢宗玉老师说,这是他刚入警时创作的一篇小说。在与某公安分局一墙之隔的民房里发生了一桩杀妻案,丈夫把妻子尸解放在冰箱里几个月。当时他在现场采访,见此情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同样,故事里的谢然也忘记不了他所经历的种种。他的生活观和婚姻观也因此改变。这篇小说,案件只是呈现于外的一种表象,书写的却是婚姻两性关系给家人尤其是孩子带来的影响。这种影响,很深,很深。

那句话说得太至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人性至暗至黑处,你永远无法估测。

异性一我这个人家族观念比较重,局里有哪些领导,他们谁是谁,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弄清楚。但局里有几个姓谢的,他们谁是谁,在哪些部门工作,不到一年,我就弄得清清楚楚啦。当然,弄清楚了,也并不一定就要与他们抱团结伙,打成一片。我这个人爱清静,见不得那些闹哄哄的场面。我对他们所谓的看重,就是偶尔碰上了,我心里会倍感亲切温馨,仿佛突然见到了流失在远古时代的亲人。握手的时间因此特别长,也特别有力。然后一天的心情都会好得莫名其妙。但与刑侦队的谢然不同,我与谢然现在是至交,几乎无话不说。我有病,有胃病、胆结石,还有酒精肝及多发性脂肪瘤,这些病没有一个可以承受得了我喝酒的坏习惯,我只好把酒戒了。现在整个公安局的人都知道我不喝酒,但谢然不知道。谢然一见到我,就拉我去喝酒。而只要是谢然拉我喝酒,这个酒我就喝定了,连拒绝一声都不会。我总怀疑谢然身上有某种魔力,让我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抛在一边,而要与他把盏换杯,称兄道弟。谢然是个美男子。有一头天生的卷发,笑起来是特青春特阳光的那种。而他又爱笑。因此在一篇通讯报道里,我称他为“笑面虎”。按说,像笑面虎谢然这样的男子是特别讨女孩喜欢的。这些年来,也的确有很多女孩喜欢谢然。但三十七岁的谢然至今尚未婚娶,甚至从来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这对外人来说,无疑是一个迷。而对我来说,这个迷虽然存在,但我隐隐约约的似乎窥探出一些门径。就是因为这种自以为是而又懵懵懂懂的感觉,让我有了写写谢然的冲动。可我又怕写不好,让人觉得我把我家族里的好朋友谢然给丑化了。三年来,我一直想动手,可每当我坐在电脑前,却半个字也敲不出来。可我不写,谢然的故事却常常搅得我心眼痒痒,欲罢难休。我想,哪怕就是以散文的笔法,我也要把谢然的故事写出来。我可以不再安排什么主题。读者读出是什么主题就算什么主题好了。不过,我可以在这里先告诉读者我的最初意旨。最初我是想把它写成现代文明社会,因分工过细,一些特殊工作会对人们的心灵造成伤害和扭曲。但细想谢然的点点滴滴,也不能完全把他尚未婚娶的责任都赖在苦不堪言的刑侦工作上。尽管在给他写通讯报道时,我夸夸其谈,说他为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为了他挚爱的刑侦工作,连找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结果《长沙晚报》登出来后,两人拿着报纸嗬嗬大笑,互相指责对方是愚弄三百万长沙市民。谁都知道,不管一个人的工作有多忙,但要找个女朋友,还是有时间的。可“万恶”的领导就喜欢我们把读者当白痴。呵呵。我是上个世纪末认识谢然的。在这之前,我早知道刑侦队有个叫谢然的,并在警务教育处评优评先的材料里多次见过他的照片。这家伙几乎年年都是先进。什么优秀公务员啦,缉毒先进个人啦,优秀共产党员啦,公安二等功三等功啦。也难怪,一个三十七岁还没家庭的人,总比别的警察要多做一些事。我认识谢然的原因,是我领导派我去刑侦队采访一个案子。领导先准备派别人去,但我一听这个案子是谢然侦办的,就马上自告奋勇地去了。谢然听说我姓谢,对我也是格外的客气。我们一下子就惺惺相惜起来。谢然说福建厦门一带姓谢的人正在修全国谢氏族谱,把把两晋南北朝时期的谢灵运公都抬出来了,搞得相当热闹。我们就这事谈论了半天,把正事却放在了一边。从那后,我与谢然就成了朋友。光棍汉谢然其实有的是时间,如果他想找朋友,十个八个都找了。可他现在一有时间就叫我去喝酒。我说:我是一个有家有口的人啊,别老在晚上叫我出来,我老婆疑心我在外面有相好的呢。谢然嗬嗬地笑(我说过,是一脸阳光的那种笑),说:你在外面的确有相好的嘛,我不是?你老婆再要哆嗦,干脆休了她。唉,我真搞不懂,一个男人好好的,干嘛要娶什么老婆啊?谢然发这样的感慨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老家的叔叔婶婶一直在催他结婚找对象,催得他烦死了。谢然其他什么都听叔叔婶婶的,惟独这事不听。一副打死也不结婚的架式。要说现代的人观念开放,结不结婚也无所谓。我办公室就有个同事,与女朋友同居十年了,都没结婚。可谢然不是个观念开放的人。谢然不但不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谢然的老爸在谢然五岁的时候突然死了。半年后,母亲改嫁。谢然由此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叔叔是个好叔叔,婶婶是个好婶婶,谢然跟着他们,并没有吃多少亏。谢然比叔叔的孩子都要聪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口气读完。十多年的学费,叔叔一家人半点眉头都没有皱。叔叔三个小孩都是读完初中就陆续去广东打工了。打工得来的钱,有不少给谢然交了学费。叔叔一家人对谢然,用恩重如山这个词并不过分。这么多年来,谢然一直把叔叔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把叔叔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兄妹。把叔叔孩子的那些小破孩们当作自己的亲侄子,亲外甥,甚至是亲儿子。工作了这么多年,除去自己必要的花销,谢然把他剩余的钱都有计划地分摊给了叔叔家的每一个人。每次回到老家,谢然跟他的侄子外甥们那个亲热劲啊,让外人都看着感动。老婶婶瞧着这情景,真的就流泪了,她拉着谢然的手说:然伢子呀,你既然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呢?谢然笑道:老婆都没有,我找圣母玛丽亚生啊?婶婶说:那你先找个老婆啊。谢然笑笑说:好吧好吧,我回去就找。可谢然显然是搪塞婶婶的。回到长沙,依然我行我素地过着独身生活。玩熟了,有时我借着酒劲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谢然一样喝得晕晕乎乎的,他反骂:你他妈的才有病呢,要不借你老婆给我试试?我挥挥手,表示得了,你爱找不找。都说没有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反正我是有新生活的。你谢然不要新生活,我也管不着。谢然毕业于沈阳刑警学院,学的是法医。可他干法医只干了一年。就再不肯干了。领导认为他的法医在这一年里干得非常出色,命令他继续干下去。但谢然倔得很,说如果领导再要逼他,他就脱制服走人。领导看着没法子,也只好由他。领导之所以认为他干法医非常出色,是跟多年前那起白骨案有关。凭着自己的学识,谢然用严谨的科学推论证明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倒霉的男人死于中毒,而且是砒霜中毒。这个案子一破,谢然在全省法医界马上声名鹊起。事实上,这起案子对内行谢然来说,并不难,只不过按部就班,瓮中捉鳖而已。但对外行人来说,他简直有如神人。现在我在这里问,读者你们大家谁能从一具尸骨无存的坟墓中,找出二十年前的主人公死于中毒的证据?不能吧!不但你们不能,我们绝大多数当警察的也不能。可谢然能!这就是领导为什么舍不得谢然离开法医这个岗位的原因。可也就是这起案子,让谢然再不肯干法医了。二案子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宁乡县一个极其偏僻的山村,一个叫喻良文的男人突然死了。这个男人那几天有些感冒,他的女人就给他抓了几副中药吃。眼看就要好了,可突然却暴病而亡。死的时候还非常狰狞。满脸扭曲,口吐白沫。双手在胸口乱抓,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掐得紧紧的,直至断气。村里的巫师认为他是犯煞,冲撞了某个游魂野鬼。村民们则认为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天命所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山村有点像陶潜笔下的桃花源,虽然商品时代已经好多年了,但村民们基本上还是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村里不但不通公路,而且连电视都没办法看,山太高啦,层层重重的阻隔,电视信号根本无法传到这个山窝里来。与外界惟一的联系,就是一条“蜀道向天”的羊肠小道。可就是这条羊肠小道,居然走出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在村民喻良文暴死的时候,这个学生伢子正好在家休暑假。他看了喻良文死前的情形,突发奇论,说喻良文是死于中毒,他在报纸上经常看到类似的案例,不应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埋了,而应该先报案。村支书听从了这个学生伢子的建议。然后谢然和他的领导及同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进来了。轰轰烈烈是相对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来说的。十多个穿制服的警察同时到达这个山村,还不够轰轰烈烈么?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开进来的。而是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再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进来的。正规军就是正规军,谢然他们很快就证实了这个学生伢子所言不虚。死者喻良文的确是死于中毒。从他的胃溶物和他中药渣里的“毒鼠强”成分就可以判断出。下毒的人正是他的妻子阳春花。阳春花居然把装过毒鼠强的塑料袋草草地往垃圾堆里一扔,很快就被警察找到了。而通过外围调查,有村民证实阳春花曾经在几天前出山赶过一次墟。除了给老公买中药,也买了两包毒鼠强,说是家里老鼠太多,要灭它一灭,谁知她却用老鼠药灭了他老公。审讯阳春花的时候,谢然也参加了。阳春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原因是她与村外墟里的另一个男人好上了,由此便毒杀了自己的老公。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谢然对我说起这件事时,依然神情颓废。他摇摇头说:我就搞不懂,不喜欢自己的老公,离开他就是了,干嘛要毒死他呢?我说:你当时没问那妇人原因?谢然当然问了。当年二十二岁的谢然是这么问的:你可以离开他呀,为什么要毒死他呢?妇人很平静地对谢然说: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离开的。谢然再问:他对你很不好,经常打你骂你,是不是?妇人说:没有,他对我很好,凡事都听我的。那你为什么要毒死他啊?我说过,我要离开他。你要离开他,不一定非得要毒死他啊?妇人想了想,后来答道:我觉得这样简单。听完这话,谢然生生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感觉自己的潜意识里有某根东西被触动了,可又不知究竟什么被触动了。这种感觉有点像黑木崖魔教教主给人体内种下的尸虫发作了。案子破了后,村支书在村里大宴远方的客人。同事们都兴高采烈的。功臣谢然却闷闷不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领导拍着他的后脑勺说:呵呵,我们的然伢子不想当警察了,而想当哲学家。同事们则笑:哪呀,他八成是看上了哪个村姑了,现在我们马上要走,他舍不得啊。大家哈哈大笑。谢然也只好灿然一笑。可当晚大家没走成。在大聚会上,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村里的这件大事。都说想不到阳春花是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最毒妇人心。又有人说,这个妇人不但毒夫,而且克夫,她的前夫喻宏光不就是给他克死的么?村支书制止了这话,说:不要乱说啊,咱们共产党人不信迷信。一事归一事,咱们共产党人也不乱扣帽子。那村民说:你是共产党,我可不是,我怎么乱扣帽子了?想想看,如果不是她克夫,喻宏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掉?另一个村民突然啊了一声,说:说不定也是被她毒死的呢,我记得喻宏光死前的状况跟喻良文差不多。听了这话,刑侦大队长马上进入了角色。他要所有在支书家吃饭的人回忆当时的情景。结果大家越说越觉得喻宏光也是死于中毒。连夜审讯阳春花,阳春花有气无力地说:如果你们认为是我毒死他的,就算在我的头上吧,反正我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条命还给死鬼良文还是死鬼宏光都差不多,反正老娘也没多少日子活了。按说这是认了。可这样的口供在检察院根本通不过。现在办案最讲证据。要定阳春花的罪,得找到有力的证据。然而证据呢,人已死了五年。啥证据都没有了。就在刑侦大队长一筹莫展的时候,二十二岁的谢然突然在案情分析会上说:开棺吧,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找到证据。刑侦大队长喜出望外。可喻宏光的家族却不同,说如果开棺证明喻宏光不是死于中毒,反而惊动了死者。再说她阳春花背一命是死罪,背两命仍是死罪。还有,喻宏光已经死了五年,是属天灾还是属人祸,已没有任何意义了。但这番理论,在刑侦大队显然行不通,警察们怎么能放手这样一个疑案呢?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使犯罪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永远是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硬道理。通过反复劝说,好说歹说,喻宏光的家族才同意开棺验尸。主要还是村支书的话起了作用。村支书说,如果宏光真是被人害死的,而你们又不肯开棺验尸,那么宏光就算在里面埋一千年,也不会瞑目的。一句话,将喻宏光家族中所有人都说通了。挖开坟墓,尸体当然是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骨头。谢然跳进白蚁慌张爬行的棺材,截了几节骨头带回长沙市。埋头苦干三天,最后得出结论,死者的确死于中毒。因为死者的骨头里仍然含有大量的毒分子。重新审讯阳春花。阳春花在事实面前,不得不供出她毒死前夫的全部过程。那几乎是喻良友死亡的翻版。一样的毒药,一样的作案手法。原因也非常简单,就是因为阳春花跟喻良友好上了,不想再跟喻宏光过,就下毒把他毒死了。当时谢然很学生气地问她:这种作案手法,你是从报纸上还是从电视里学来的?阳春花瞟了他一眼,反问说:毒鼠强能毒死一只老鼠,难道还毒不死一个人?未必还要学?谢然恼怒地一拍桌子,叫道:老鼠怎么能跟人相比呢?!阳春花身子一抖,耷拉着眼皮,木木地不吭声了。谢然望着眼前这个妇人,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妇人那时四十三岁。农村妇女一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但阳春花不,阳春花看起来还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而且眼角眉稍洋溢着一股妩媚的神态。身材也保养得不错。算得上徐娘半老。从外表上看,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妇人,可谁曾想到,她竟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呢?谢然还想探询她的婚史。又问是不是喻宏光对她不好?阳春花回答说喻宏光一样对她不错。这回谢然不再问她为什么要毒死他了,而是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妇人不吭声。谢然就再问。妇人还是不吭声。谢然就追问不休。妇人抬起头,突然问谢然:你结婚没有?谢然懵懂地说:没有啊?妇人说:你没有结婚。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谢然叫道:不是我想知道,而是案卷供词里需要你杀人的原因。我懂不懂,你都得说!妇人说:说就说罢,他不能满足我,我就想离开他!谢然问:什么不能满足你?妇人说:床上的事。这回轮到谢然哑口无声了。谢然不但哑口无声,而且还满脸羞红。旁边的老记录员看着谢然这副样子,忍不住嘿嘿笑了,说:然伢子啊,还是处男吧?然伢子是不是处男大家不知道,但认识他的人都肯定他没谈过恋爱。高中时拼命读书,没时间谈恋爱。在刑警学院时,女同学的身影都没瞧见几个,根本就找不到谈爱的对象。毕业后还没有完全适应工作环境,自然没心情谈恋爱。总之,二十二岁的然伢子眼睛里的女性还是非常神秘的。尽管在生理解剖课上,他不止一次解剖过女尸,但那只是解剖女人的肉体,并没有解剖女人的灵魂。而这起案子,让他触及到了一个女人的灵魂。简单,却暗藏凶险的灵魂。谢然不问了,记录员开始讯问。那么说,喻良友也是因为不能满足你了?妇人平静地答道:是的。你恨过他们?妇人依然平静,说:没有。他们只是让我看不起。……记录员问一句,妇人答一句,谢然的身子就要在暗处哆嗦一下。到最后,他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样子居然像梦游一般。审讯结束了,谢然还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还是记录员将他喊醒的。谢然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依然有些恍惚。我叹一口气说:想不到你的心理竟这样脆弱。这样脆弱的心理,还当什么警察呢?人世间,比这更歹毒、更凶狠、更残忍的事多了是。谢然默默地点点头,说:你不懂我的,我不是脆弱……我说:不是脆弱是什么呢?谢然一笑。不再是那种阳光般的笑,而是惨兮兮的苦笑。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我想谢然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想说,我也就不必问了。有些人的隐私,他告诉你,你就会知道。他不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就算想探寻,也是没用的。谢然就是这样一个人。别看他大多数时候笑容灿烂,那只是他的外表而已。而谢然的内心,绝对比刑侦队任何一个人都要复杂。这是我与谢然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的。回头再来说那起案子吧。原以为那起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刑侦队把妇人阳春花往看守所一送,又去忙新的任务去了。但这起案子经过市公安局宣教科(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单位)在报纸上一报道,立马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反响。其中反响最大的是宁乡县一个张姓的家族。他们一伙人七八个拿着报纸跑到了《长沙晚报》社。在《长沙晚报》记者的带领下,又拿着报纸跑到了我们宣教科,把我们宣教科的前辈(当时我还没参加工作)吓得不轻,还以为是报道出现了与事实严重不符的地方,得罪了人,现在来人要讨个说法呢。谁知那班操宁乡口音的人却说,他们是来报案的,阳春花应该还有案底没弄清。二十年前,阳春花嫁给他们村里的张喜。但不到三年,活蹦乱跳的张喜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阳春花才改嫁给喻宏光,去了离他们村庄二十几里外的山窝窝。他们从来没想到长得花容月貌的阳春花竟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人,现在看了报纸,才想起二十年前张喜的死亡有蹊跷,因此特意跑来报案。我们科把情况通知给刑侦队后,刑侦队的民警眼睛顿时放光。对嗜案如赌的民警来说,阳春花的确成一条“大鱼”了。一个人背了一条命案不算,还要背二条三条。这对后来的杀人魔王张君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于八十年代后期治安相对不错的宁乡乡村来说,就是大得不了的大案了。何况作案人还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村妇呢。刑侦队的其他民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谢然却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可这怎么行呢?要破此案,谢然是绝对的关键人物。因为那时谢然是刑侦队惟一一个正规法医专业毕业的,而且破案的能力在这起案子中已经彰显无遗。二十年前的案子,要找破案线索,还得外甥打灯笼——照舅,要从坟墓里找答案。领导问谢然有没有信心,谢然摇摇头,说没有信心。可情况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张姓家族的人主动邀请民警开坟验尸。领导拉长脸对谢然说,不行也得行。即使破不了案,也可以给张姓家族的人一个说法。如果侥幸把案子破了。那无疑会极大地提高警察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威信。谢然不得不背着他的工具上阵。蔫蔫恹恹的谢然虽然样子漫不经心,可做起事来却有板有眼。他知道证据在什么地方。等坟墓挖到底的时候,他摒弃了所有的人。二十年前的坟墓,当然连骨头都腐烂不见了,只有一抹隐隐的白灰掺杂在新鲜的红泥土中。谢然通过测量,找到胃部所在的地方,然后在此小心挖出一些泥土,包好。放在工具箱里。再在坟头和坟尾挖一些泥土分别包好。又在坟外周围同等深度的地方挖一些泥土。最后还开掘了两具无主荒坟,在他们的胃部所在的地方挖一些泥土包好……总共挖了二十包泥土,谢然回到长沙,一头扎进了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简陋的实验室。我想聪明的读者也许知道接下来谢然该如何做了。不错,谢然就是想把二十包泥土分析一下,比较一下,看里面的成分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首先谢然需要把一些化学药剂加入这些泥土之中,加水,搅拌,再过滤。因为条件简陋,每包泥土都需要过滤五遍以上。二十包泥土,就得一百遍以上。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可谢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其时我们公安局还在黄兴南路的老院子里,实验室就设在顶楼之顶的两间小房子里。而时候正是盛夏,太阳当空一照,顶盖没有隔热层的小屋就热得像个蒸笼。闷在里面做实验的谢然每天要喝好多的水,而喝进去的水,马上就渗出来变成汗。汗如涓涓细流在一遍又一遍淘洗谢然的体表,谢然感觉自己也成了二十包泥土中的一包了。足足折腾了半个月,谢然的实验终于有了结果。得出结果的那天是在深夜。那时暑气已经消退,凉意渐侵室内。只穿了条裤衩的谢然却浑然不觉。闷着一口气,把两天的工作在一天内就做完了。做完的结果是:死者张喜胃部所在的地方,其砒霜分子含量比其他地方最高的砒霜分子含量还要高出三百倍!!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二十年前的张喜的确死于砒霜中毒!这个结果让谢然突然哆嗦了一下,浑身就像打摆子般地抖过不停,连牙关都控制不住地咯咯地颤起来。谢然双手抱着膀子,四处找衣服穿。偏偏衣服也不记得放在哪儿了。这时环顾四周,全是一些骷髅头啊,人体骨架啊。而摆在架子上的玻璃器皿里,则尽是一些人体器官。从没有怕过这些东西的谢然,突然害怕得不得了。后来他对我说:那时仿佛满屋子都是鬼影幢幢,以前我从不相信灵魂之说,但从那晚之后,我相信了。我问:那你那晚是看到张喜的灵魂了呢,还是看到了其他人的灵魂?谢然说:不是,我似乎看到攀附在肉体上的灵魂。我不知实验室里这些标本究竟是哪来的?会不会每一具标本下都有一个屈死的故事?因为在那晚,似乎每一具标本,都在呼喊着我的名字。然后,谢然就这么从实验室里夺路而逃,差一点就从顶楼摔下去了。因为神情已经恍惚的他,居然把顶楼的平台当作地面。是院子里那盏明亮的大灯救了他。当他跑到平台边沿,猛然看到楼下院子里那盏大灯,才一个激凌清醒过来,把他那只正要凌虚蹈空的右脚生生地收了回来。再折回去,一路狂奔,在没有路灯的楼道里跌跌撞撞,跑出公安大院。再次提审阳春花的时候,谢然没有参加。在证据面前,阳春花承认了她毒杀张喜的事实。原因依然非常简单,她与张喜的性生活不和谐。结婚三年都没有孩子。张喜怪她,她怪张喜。从当时床上的现象来看,是张喜没用。因为张喜在床上总处于下风。但从后来阳春花三嫁未孕的情况来看,则说明是阳春花自己不行。阳春花说她毒杀张喜,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后悔。但由此也让她找了一些复杂事情的简单解决办法。谢然听完审讯民警的复述,再次打了一个寒颤。心里透凉透凉。三这起案子的破获,当时轰动全省。在全国的刑侦界也颇有影响。并作为“科技强警”的典型案例收进了公安部编写的一本公安工作成果展中。谢然无疑是这起案子中的最大功臣。可这个功臣在未登台领奖之前,就向领导提出了不干法医的申请。领导好说歹说,都没用。逼急了,他居然闹着要脱制服走人。领导最后只好由他。正应了那句古话: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谢然正是这样一块发光的金子。辞去了法医工作。谢然在重案大队仍然干得非常出色。我在上面已经说过,这些年来,谢然屡破奇案,立功受奖无数,深得领导器重。要不然,我们宣教科也不会把他作为典型在全省的报刊上推广。随着时间的推移,谢然一晃就过了三十岁。三十岁没结婚在如今不算什么。但三十岁从没谈过恋爱,就让人不好理解了。特别是像谢然这样要容貌有容貌要成绩有成绩的优秀民警不谈恋爱,就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谢然身边的领导和同事发现这个现象后,就纷纷给谢然介绍对象。谢然开始还去见一次两次面,到后来,干脆连见面的兴趣都没有了。那么谢然是对女性不感兴趣吗?应该不是。纵观这些年来谢然侦办的名案,居然很多跟女性有关。谢然的一个同事曾经对我说,谢然这家伙真变态啊,只要是情感案,又是女性作案。谢然都会主动请缨。而且侦察起来,都是没日没夜的。任何细微的证据,他都会掘地三尺将它找到。我听了,心里如打翻了一个五味瓶,满是滋味儿,却一项味道也说不来。很多时候,我觉得应该找谢然好好谈谈恋爱方面的事。我以为我找到了谢然不谈恋爱的症结之所在。我以为通过自己大学中文系锻炼出来的这张滔滔不绝的嘴巴,能够帮谢然把这个症结揭了去。可谢然根本不与我谈爱情,只要我谈及这些,谢然就旁顾左右而言它。要么就是一副嘲讽的神情看着我。谢然的嘲讽与别人的嘲讽不同,他的嘲讽掺杂在他那阳光般的笑容里,一般人看不出,但我看得出。我如果硬要跟他拧着干,他就不但有嘲讽的神情,还会有嘲讽的话语。他说:小谢哪,你得了吧,你结了婚,未必你就感到蛮幸福?若感到蛮幸福,你会找老谢我来喝酒?我愕然叫道:究竟是谁找谁喝酒啊?你这么说,我现在就走了!谢然说:你走吧,你走吧。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简直比我婶婶还罗嗦。我婶婶是一年劝我一次,你几乎每次喝酒都要说你的破爱情破婚姻。我说:说说怎么啦?你不健康你知不知道?我们可以不要破爱情也不要破婚姻,但我们一定要性。可你连性都没有,你不健康,你知不知道?你有付上帝重托,这个世界至少有一个女人在嗷嗷待哺,可你没尽到做男人的责任。我没当官,却打着官腔,但最后终于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然后两人哈哈大笑。状如酒疯。从那以后,我再不劝他结婚找女人了。我知道谢然不是那种劝得动的性格。我再要劝他,我们的关系反而会生疏的。他心里有结,如果想我帮他解,他自然会说出来的。就像把那个白骨案详详细细地跟我说出来一样。这个案子对他本人影响很大。我想他自己也知道。要不然他不会跟我讲破案时的感受。但我想不出这起案子为什么会对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他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特例而已。我们当警察的,会经常碰到这样那样的特例,是没有代表性可言的。我不是毕业于警校,但我想警校应该开设过心理学。不单是犯罪心理学,还应该有警察心理学,以便警察对照自己,排遣心愁。这样的坎他谢然都过不去,他就不应该干警察这个行业。后来是什么时候,我也记不得了。总之,那天我老婆去内蒙古出差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看黄片。谢然打我的电话要我出去喝酒。我说老婆不在家,我家里有的是酒,要他到我家来喝酒。谢然同意了。长沙很小。很快他就驾车到了我楼下。我站起来的时候,DVD里的黄片还没放完。我想了一下,没把DVD关了,就去开门。所以等谢然进门之后,听到的是一片呻吟之声,看到的是丰乳肥臀。谢然叫一声说:你要死啊,还不把它关掉,你信不信我以传播淫秽录相的名义抓你到刑侦队去?我冷笑道:我在自己家看黄片,管你警察鸟事啊?你爱看就看,不爱看到书房喝酒去,等我看完,我再去陪你。谢然说:怎么不管我事啊?虽然是在你家,可我却是外人。你不能在外人面前播放黄片。说完,一屁股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陪着我看。我心里暗笑不已。我就想看看谢然这个老光棍在黄片面前是表现如何。说实话,对于我这样一个结了婚并且是第N次看黄片的人来说,这种片子实在是平常得很。看着别人做爱,自己窝在沙发里,甚至连生理反应都没有。可我为什么还要看呢?唉,也许看着别人做爱,自己心里觉得温暖吧。要不然老婆不在身边,还真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可是谢然不同,老光棍谢然肯定是第一次或者第二次看这种片子。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瞪得老大,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我一眼瞥见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忍不住嗳了一声,在他身上一拍。谁知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肌肉的那种状态就像正要与一个犯罪分子展开殊死博斗。我一拍,他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冲进我家的厕所,呕吐不已。天,我被他这个样子吓怕了,忙关了DVD,陪他喝酒聊天。我们喝的是王朝干红。王朝干红我家还有几大箱。是我与老婆结婚时剩下的。每瓶王朝干红的标签上都印有我与老婆的结婚照。这瓶也不例外。瓶上的我与老婆的小脸儿贴得紧紧的,这时正在温情脉脉地打量着谢然和我自己。说是喝酒聊天。却只是一口一口地灌酒,两人并没有什么话可说。谢然的目光有些痴呆,他盯着瓶子上我老婆的笑靥一动也不动。我心里一格登,想:坏了,莫非爱上了我老婆不行?果真,谢然吞吞吐吐地说话了。他不看我,依然看着瓶子上我老婆,说:你们……你们好吗?我狐疑地看着他,说:好啊。谢然说:我是指……是指……床上的事……我说:床上的事也好啊。谢然说:是她好……还是你好?我说:我们两个都觉得好啊。谢然摇摇头,不吭声了。我们再一口一口地抿酒。我觉得谢然的话问得莫名其妙。从他的问话来看,谢然似乎有过不成功的性经验。这时候我非常好奇,但我不能主动去问。我知道我若贸然去问,他八成就不会讲了。但我不问,他也许会对着这朦胧的壁灯讲出来。就像一只老鼠在洞口徘徊,我不能着急伸手去抓,我要让它自己小心翼翼地溜出来。大约停了十几分钟,谢然把一小杯红酒喝完后,真的把他想要说的隐私说出来了。原来谢然的确有过一次性经历。那是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他随同叔叔的孩子前去广东打工。想赚钱补贴家用。认识一个开服装店的女人。当时谢然只有二十岁。而那女人三十岁了。谢然开始并没有看出她年纪来,还以为她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那时谢然的一个老乡要回家搞双抢,就让谢然替他送两个月的报纸。谢然每次送报到那家服装店,女人都要给他一杯水喝。有时还会聊上几分钟。然后女人就知道谢然是刑警学院的一名大学生,现在趁暑假搞搞社会调查。谢然当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赚钱补贴家用。而谢然也知道女人离婚两年了,现在一个人过日子。短暂的时间,没有让他们两人发生爱情,却让他们之间有了性。如果用现在警察的术语来说,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那次性事,可以用诱奸一词来定性。经谢然多年后分析,那次女人递给他的那杯水里,应该含有春药之类的催情物。谢然喝完之后,懵懂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女人丰腴的身子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现在谢然只记得女人在高潮时那张狰狞的脸,是那么的恐怖可怕。谢然全然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和眉善目的女人会突然变得如野兽一般。谢然的背上也被她长长的指甲抓破了好几处,在汗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谢然受不了的是,就在他拔出来的一刹那,女人突然跃起来,含着他的阳具猛地一吸。天!谢然只觉得自己的七魂六魄、五脏六肺都被她吸走了。他惨叫一声,双手用力将女人推开,仓惶从服装店的里间跳出来,在白晃晃的阳光底下,影子般飞窜。女人依在窗前,无声地笑了。我听了谢然的叙述,笑眯眯地说:三十岁的女人,闹性饥荒呢,也不算太过分啊?就为这事,你再不找女人了?谢然愤然叫道:还不过分啊?你说还不过分啊?难道你与你老婆都这样?!我说:我与我老婆是不是这样,你不必知道。你若想知道,我再放几张黄片让你参观学习一下吧。谢然说:得了,你想让我吐死去啊?我笑道:好了好了,你以为我真想放啊,你吐不吐死不关我事,可我家的厕所被你弄得臭哄哄的,那才倒霉呢。这事就这样放在了一边。我们接着喝酒。谢然仍然满腹心事的样子。我想我是有责任告诉谢然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在我思考着如何去说、说什么的时候,谢然突然问:难道真是我有问题?我说:也不是你的问题。你们两个只是在错误的年纪错误的时空发生了一桩错误的事情。那女人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毕竟你那时还是个处男呢,她怎么能这样对你啊……我正儿八经说完这话,突然忍不住吃吃吃地笑起来。谢然脸色一变,叫道:谢鳖,你他妈的老子当你是朋友,你却这样耍老子!说罢拂袖要走。我忙止住笑,正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只是觉得当时的事发生得有些滑稽。你想象看,那女人如果温柔一点,照顾你一点,说不定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谢然叹一声,复又坐下来,摇摇头说:你不懂的,也不关她的事……我说:还不关她的事?我觉得你就因为这事才对整个女性有误解。谢然又摇摇头,仍然那句话:不关她的事……我想谢然的内心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没说出来。那晚我只想等着他竹筒倒豆子,把心事哗啦啦地全倒出来。可他再没说了。我们就这样把剩下的干红喝完,他默默地站起来,拉开我家的大门。出去。咣啷一声把门反关了。连一句客套的话都没说就驾车走了。我很后悔在喝剩下的那半瓶酒时,没有主动跟他解释一些性现象。我并不是性学专家,但结婚已有这么多年了,多少懂一些。可我怀疑我的解释是否有作用。通过对谢然的进一步了解,我觉得我并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之所在。就算我向谢然罗嗦了,也没多大作用。再说了,如果一个人不结婚不找女朋友真的感觉良好,那也由他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何必强求统一呢?就像谢然说我一样,我的婚姻生活也不见十全十美到哪里去。四然后又过了好久,那段时间我突然对写乡土散文有兴趣。写了很多很多,又成组成组地发表。一时在圈子内就有点小名气了。谢然没看过我的散文,但在报纸上看过评论我散文的文章。他笑呵呵地称我为泥巴作家。每次在电话里叫我出去喝酒,他就说:泥巴作家,你有空出来吗?我回敬他说:鸡巴警察,你叫我,我还能没空么?见了面,我们也聊些轻松的话题,当然那时最轻松的话题莫过于“9·11”事件了。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对这件事都抱隔岸观火的态度,有些人甚至还幸灾乐祸。没办法,谁叫美国鬼子总喜欢跟我们过意不去呢。谢然对这件事有高论。他发表高论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那晚在我家的那副德性了。我望着他,心里想,多健康的一个人啊,为什么我老希望他找个对象呢?为什么我老感觉他的人生是残缺的呢?就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可问题是,他并不是总像这样与我相处得那么快乐。有一次,我妻子出门学古筝去了,谢然再次造访我家。那时我大概是想表现点什么吧,就把我最近写的一篇自认为还不错的泥巴散文塞给谢然看。文章不长,我觉得有必要把它转贴出来。因为谢然看完这篇文章,居然失声恸哭。哭得惨兮兮的。他弯着腰,两手捧着脸,泪水都从指缝里流出来了。大家都知道,男人要么不哭,一哭起来就比女人哭得还揪心。谢然就是这种揪心的哭。《麦田中央的坟》   南方人喜欢把自己的祖先葬在荒山野岭,垒上石头,让他们与山魂野精为伍。身为南方人,我从没思考,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想到北方人却不,北方人把自己的祖先葬在麦田里,培上厚土,让他们与自己的儿孙后代为伍。   从郑州到洛阳,越过车窗,越过一排排迅速后撤的白杨,看着时不时出现的坟堆隆起在麦田中央,随着塬上的一切草木生动地向后旋转,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并很快接纳了这种安葬方式,我想待自己百年过后,也吩咐儿孙把尸骨安葬在自家土地中央。   把祖先葬在经常耕耘的土地中间,就像葬在身边一样。高高隆起的坟堆,还像祖先依稀的背影。劳作累了,就一锄头横在坟边,坐下来,卷一筒纸烟,再喝几口自酿的米酒,可以沉默,与祖先共同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那时自己还很小很小,祖先常把自己举过头顶,乐起来,就将满脸胡茬直往小鸡鸡上扎。光阴荏苒,小鸡鸡已经长大了,小鸡鸡上面也长了胡须,并且生了更小的鸡鸡,那不远处在草丛中卧戏蚱蜢的黑娃就是咱家的后代,在坟中的祖先大可安心。   不想沉默的时候,就与祖先唠唠家常:瞧,狗日的麦苗长得多青多肥,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媳妇儿想南下打工,我没让,都说南边俊妞儿招人惹。哦,父亲也老得走不动了,他要我常替您拔拔草,到时我就让他也葬在您身边。等黑娃长大了,说上媳妇生了崽,我一放锄头,也万事不管来给您作伴……   黄昏回家,一手牵着黑娃,一手提着锄头,嘴里则噙着一根从坟上拔下的青草。别担心夜里的庄稼,祖先是真正的麦田守望者,会看护好这一切的。猫头鹰是祖先的家犬。在残月的夜里,猫头鹰踞守坟头,凄叫两声,土拔鼠就吓得不敢出来。黑娃是祖先的孩子,庄稼也是祖先的孩子,夜里庄稼的拔节声,同白天黑娃的笑声一样令祖先心旷神怡。   春季引水灌麦,顺便把祖先也浇浇,只要有水,祖先的枯骨就像舍利子一样不会风化。清凉的水从昆虫的小洞里渗进祖先的坟里,滋润祖先的灵魂。祖先的灵魂同孩子同麦苗一样需要甘汁的滋润,水使祖先的灵魂变得鲜活丰沛,丰沛的灵魂浮游在麦田上空,呼风唤雨,引蜂招蝶,使麦苗更好地生长,使麦穗子多粒足。   麦子收割了,地要闲上一阵,祖先若是孤独,就回家去看看,反正村庄离麦田并不遥远,反正自家的窑洞从来就不曾陌生过,反正来回的路已一遍一遍看着儿孙踩熟。回家看看也好,看儿孙们的日子是否过得比以往红火,看自己织的藤筐是否还结实耐用。还有那些家畜呢,也是否同它们的祖先长得一样,就像黑娃,隔了几代,还像绝了自己。   ……我们熟睡之时,祖先在房间里这里摸摸,那里瞅瞅,看看一切都好,就心满意足地离去。别担心饿了渴了祖先,揭开锅盖,里面的白馍馍还是温热的呢,而飘香的高梁酒缸依然摆在他生前的位置。   心满意足的祖先觉得做鬼也属多余,就心无牵挂地酣睡过去了。若干年醒来,发现耕作的后代已全是陌生的面孔,好在从相貌上判断,还能知道他们是自己的后代。瞧瞧周围,祖先发现黑娃的坟也在不远处高高隆起,而自己的坟却已完全湮失不见,在尸骨化土的地方,是一大片青青麦苗。祖先感到身骨子有些酸痛,麦苗的根糸在强有力地拥抱自己,祖先感觉自己在一丝一丝顺着根糸往上走。不久祖先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大片麦苗,被后代的后代用结实的手指柔软地侍弄着,祖先突然感到自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柔弱。夏天,祖先长成麦粒。秋天,麦粒化作了后辈的精气神。   突然有一天,祖先发现自己竟以后辈的样子站在麦田里耕耘,一时间祖先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世世代代都可轮回,麦苗的生长过程就是我们的轮回之路。而麦田则是我们真正的家。全文就是这样,大家看了一定觉得我在夸大其词,因为一百个人看这篇文章一百个人都不会哭。那么,谢然怎么就哭了呢?而且居然哭成那副样子?!可我的确没骗大家,谢然真的哭了。谢然的哭让我既吃惊又自豪。是啊,一篇文章能把读者感动成这样,我能不自豪吗?可后来我听着听着却害怕了,谢然的哭显然不是因为感动,而是我的文章触动了他头脑中的某根神经。因感动文章而哭怎么会哭得如丧考妣的样子呢?好长一段时间,谢然才止住哭。可我却不知说什么好。我生怕说错一句话,让谢然哪根神经又发作了。现在我当然不指望他夸我的文章了。我怔怔地望着他,只希望他把心里的疙瘩说出来,看我的文章究竟犯了什么错?我没指望谢然夸我,可谢然还是夸了我,他长长地叹一声,说:你他妈的写得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我的心正怦怦怦地猛跳起来的时候,他又停了夸赞,话题一转,说道:我对不住我父亲啊,我可以每年回去守他的坟,可我的坟以后再没有人守了啊。祖祖辈辈的确可以轮回,可我们这一脉却断在了我手上……我让父亲永远躺在泥土里,再不可能顺着麦苗的根系,变成后辈的模样了……晕了。想不到谢然的家族观念竟这样重?既然想要后代,找个女人生个孩子不就得了?可偏偏他连女人的身子都不靠近。唉。真是个矛盾体。我的嘴巴动了动,有说话的意愿,但找不出适当的话。谢然如果想生孩子,早就生了。究竟是什么阻碍了谢然生孩子呢?我想今晚谢然会告诉我的。我等着谢然揭迷,可谢然再不说话了,勾着头,目光怔怔的,痴痴的。屋子里静得只听到墙上秒针奔跑的声音。这种静既让人感到空洞,又让人感到窒息。我想谢然不会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疯了去吧?疯了去的谢然会不会拔枪射人呢?这家伙老喜欢把枪带在身上。我走到电视机旁,啪嗒一声把电视打开。好了,赵忠祥富有磁性的男中声一下子把屋子里安静的冰块敲了一个大窟窿。我深深地喘了一气。细看电视,栏目《动物世界》正在播放青青世界里的可爱生灵。天上飞鸟,地上爬虫,好不热闹。我正准备把注意力转到电视的内容中去,谢然却说话了。我没听清他说什么,忙拿起遥控器,把赵忠祥的声音减弱下来。就在赵忠祥低缓声音的背景下,谢然把他心里最大的秘密说出来了。原来谢然每年回家,不单单是想看看叔叔家的人,而是还有一项更重要的心愿要了,就是给父亲扫坟。每年他回去,都要在父亲的坟头边坐上一整天。烧烧纸钱什么的。六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父亲的样子他只能记个模糊的印象,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父亲的感情和对父亲坟墓的“迷恋”。他的叔叔对他的这种“迷恋”简直有些恐怖,就说:谢然啊,你若仅仅只是给父亲扫坟,也用不着年年回来,我让青伢子替你办了就是。青伢子是叔叔的儿子。谢然摇摇头,只是叹息,没有正面回答叔叔。依然每年在清明节左右赶回故乡。谢然对我说:我叔叔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呆在父亲坟边,以为我仅仅是出于对父亲的怀念。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听得一愣:不是对父亲的怀念,那是什么呢?谢然迷茫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冷静说道:我想把父亲的坟墓给挖了。我大吃一惊,谢然难道真的疯了,居然要挖自己祖坟?!我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谢然重复了一句:我想把父亲的坟挖了。为什么啊,你有病啊?我叫道。谢然说:因为我怀疑父亲死于非命……我听了,恍然大悟。嘴巴忍不住就张成了个O型,但那个哦字却没有发出来。原来谢然一直怀疑父亲的死因啊,难怪他每次呆在父亲的坟边都迟迟不愿离去。谢然说他有时连锄头都带去了,可也只能是给父亲的坟墓锄锄草什么的,最终都没动锄挖坟。死了三十年的父亲,坟墓里当然连骨头都看不到了,但这并不影响谢然查找父亲当年暴死的原因。从接手阳春花的案子开始,谢然就怀疑上了自己父亲的死因!听叔叔说,父亲也是吃完一副中药才暴毙而亡的。而美丽的母亲只隔了半年就改嫁他乡,并且连他也没带去。谢然这会儿眼睛又红了,他说:我不知道我母亲啊,六岁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她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同阳春花是一类型的人呢?天,这才是藏在他心中最大的疙瘩!!既然二十年前的白骨案能够侦破,那么三十年前父亲的死因也绝对能够侦破!以他的学识这并不是难事。可他想侦破,却又不敢侦破,最后逼得自己连法医都不愿当了。想想看,父亲如果不是死于中毒也就罢了。可如果父亲真是死于中毒,那么他能把远嫁他乡的母亲绳之以法吗?就是因为太怀疑父亲是死于中毒了,所以他更不敢去挖开父亲的坟墓。而越怀疑父亲是死于中毒,这日子就越发过得绝望……我看着谢然通红的眼睛,犹疑里含着坚定,恍惚中暗露凶光,我知道他对我叙述的这时,头脑中依然在作复杂的思想斗争。我的喉咙一阵阵收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个秘密除谢然外,我无疑是第二个知道的。谢然叔叔的一家都蒙在鼓里。谢然的想法多危险啊,这个想法十多年来一定就像一条阴冷的蛇,一直盘踞在他心灵某个阴暗的角落,并时不时蹿出来,骚扰他一番。谢然的日子要多难过,就多难过。我想,谢然如果不当警察就好了。可潜意识里谢然是不是很早就怀疑上了父亲的死因,才去报考警校的呢?如果真是这样,那谢然的人生轨迹真是个不可逆转的宿命啊。现在,我能给谢然一个中肯的建议吗?我不能!听谢然的口气,他父亲八成是死于中毒!如果谢然挖开父亲的坟墓,那无疑是给自己挖坟墓。要知道真是自己的母亲毒杀了自己的父亲,谢然还怎么活啊?……正在我头脑中的思绪像飘飞的大雪纷纷扬扬的时候,谢然突然又呕吐起来,他连我的厕所都还没跑进去,就在中途吐了几口。我愕然一抬头,见电视里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母蜘蛛正在毫无表情地咀嚼一只公蜘蛛。公蜘蛛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赵忠祥则用他舒缓而低沉的声音解释说,公蜘蛛与母蜘蛛性交完后,冷不防就成了母蜘蛛的盘中美餐,这种现象,在动物界挺常见……听了这话,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股酸物从胃中直涌而上,我拔腿冲进厕所,同谢然一起,吐得个天昏地暗。在婚姻生活中,我虽然没有一种被咀嚼的感觉,但那种无可奈何的状态,与缚在网中央无法动弹的公蜘蛛真有几分相似啊。吐完之后,回到客厅,我虚虚地软在沙发上,对未来的生活感到很迷惘。(看完文章,不要问我谢然是谁哈,我也不知道啊。因为这只是一个小说,虚构的人物。在上一个小说里,好多人都在追问何阳是谁,那也是一个虚构人物。另,我的很多小说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第一人称写作是一种较笨的写作方法。里面的我,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也是一个虚构人物,只是我把自己很多的细节用在他身上了,这样写起来容易一些。)

作者简介

谢宗玉,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现供职某文学院。出版过《草木童心》《独自远行》《老爸,我想把这个世界整明白》《时光的盛宴》《涂满阳光的村事》《末日解剖》等16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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